他是在成都去世的,這是他一生惦念的故鄉。
他的兒子發布訃告,"曲未終,人不散。當熟悉的音符再度漫過心間,親愛的父親,請循著星河流轉的歌聲遠行……"
陳彼得的名字,幾乎串聯起華語樂壇的發展軌跡,很多經典歌曲都出自他之手。
《一剪梅》讓費玉清大火,劉文正憑借《遲到》紅遍大江南北,黃綺珊當年也是被陳彼得引薦到卜通100樂隊,正式進入歌壇……陳彼得幾乎實現了"一曲捧紅一人"的神話。
回到內地后,他為崔健、竇唯等搖滾樂手搭錄音棚,給他們做飯吃,竇唯最愛吃他做的咖喱羊肉飯。
人至老年,陳彼得全身心為古詩詞作曲、編曲,落葉歸根。
對于這只離鄉幾十年的孤雁而言,用擅長的音樂尋根這條路,他走了很久。
直到離世,陳彼得的置頂微博,還停留在2019年春節期間,他在成都寬窄巷子淺吟輕唱《我和我的祖國》的視頻。
他將這視作一生最大的榮幸。
去世前兩個月,82歲的陳彼得預告了自己的新歌,為杜甫《客至》譜曲,是他熱愛的詩詞創作。
與早些年豪放的嗓音不同的是,此時他的聲線已經走向衰弱,不過正是這具有撕裂感的嗓音,暗合了杜甫的悲情。
多少個迷人的下午,回想起來,還是會讓陳彼得感到如此深沉的溫柔。
他最早闖入大眾視線,就以超越時代的先鋒姿態,為當時的樂壇注入新鮮血液。
1971年,陳彼得憑借專輯《玫瑰安娜》以歌手身份正式出道。
年輕時的陳彼得
二十世紀八十年代,中國臺灣省樂壇盛行軟綿綿的甜美情歌。
在原本一片鶯歌軟語,充斥著鄧麗君以及唯美校園歌曲的樂壇,陳彼得率先將搖滾等西洋元素引入,吸收本土民歌的敘事性,又融入新潮音樂元素。
那段時期,他創作了不少多元風格的歌曲。
陳彼得還將無意間吹的口哨譜成曲子,這便是在大街小巷傳唱的經典曲目《含淚的微笑》。
不管是作詞還是譜曲,他都信手拈來。
他不喜歡模糊的立場,卻也懷疑過分確定的答案。
在當時的臺灣樂壇,周華健的大哥是李宗盛,李宗盛的大哥是羅大佑,他們共同的大哥,則是陳彼得,他是將西方搖滾和R&B元素注入臺灣省流行樂第一人。
年輕時的陳彼得
這和人本身的個性有關,羅大佑很少用舞曲,他平時很少參加舞會。
陳彼得喜歡周末狂歡,大半夜不睡覺到處找人玩兒,年輕時的他,桀驁不羈,永遠有使不完的勁兒。
他的歌非常看重節奏,《遲到》是鄉村搖滾,《阿里巴巴》是迪斯科加一點說唱,《也是情歌》里有穆斯林音樂的節奏。
節奏之外,陳彼得唱起歌來情感也相當飽滿。
蔡琴時常回憶起早些年,自己在餐廳打工時的場景:"彼得哥總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,唱我寫的《竹籬外的春天》,臺下老兵們都聽得淚流滿面。"
1983年,陳彼得為《一剪梅》配樂,"雪花飄飄,北風蕭蕭",寥寥幾字將宋詞的孤傲揉進當代人的思緒中。
隔年該曲成為同名電視劇片頭曲,費玉清憑借這首歌一舉成名,直接奠定了他在樂壇的地位。
陳彼得在錄音室指導費玉清
《一剪梅》這首歌,費玉清是在唱言情風的梅,陳彼得在唱武俠風的雪,后者的唱法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淡淡講述自己的過往人生。
沒有難舍難分的情意,那平淡的音色中流露出淡淡的灑脫,沒有悲戚,讓聽眾不禁落淚。
《一剪梅》讓費玉清大火,劉文正則憑借《遲到》躋身天王之列,陳彼得還是高凌風的恩師,為其量身打造《不說一句話》,甚至連"高凌風"這個藝名也是他取的。
黃綺珊當年也是被陳彼得引薦到卜通100樂隊,與那英成為同事,也正式進入歌壇。
陳彼得與高凌風
最為火熱的時候,音樂電臺評選熱歌,前三名都是他的作品。
八十年代,滾石唱片成立,羅大佑、李宗盛他們已經是團隊創作的方式,陳彼得還在單打獨斗。
有一段時間,陳彼得與羅大佑在同一個錄音棚錄歌,晚上收工后,兩人總在附近的茶餐廳碰到,碰面后就坐在一起吃夜宵,聊聊天。
上圖為年輕時的羅大佑
下圖為2015年,臺北歌手們相聚,第一排中間為陳彼得與羅大佑
在寫歌唱歌之余,陳彼得親自拿出資金,成立了中國臺灣省藝人工會,從臺北到高雄,他鼓勵當時有影響的藝人加入工會。
當時臺灣省的藝人待遇低下,尤其不少男歌手和男主持人在報酬上,受到不公平待遇,他希望自己能改變些什么。
工會成立后,在陳彼得的親自推動下,不少原本艱難的藝人,生活得到了很大改善,演藝界也樹立起新的規矩,人們都很感激他。
令所有人意外的是,在陳彼得事業如日中天時,他離開了樂壇。
陳彼得專輯
那段時間,陳彼得收到各種演出邀請,去重復唱那些流行歌曲,請他寫歌的人也同質化,讓音樂變成模式化的商品,他感到巨大的痛苦。
當時他寫出很多爛歌,對自己失望萬分,得了抑郁癥,"覺得這個行業乏味,唱片公司也不會找你,因為你不能讓他們賺錢"。
1985年,在歐陽菲菲的演唱會上,陳彼得穿著奇裝異服唱著千篇一律的歌,眼里的落寞清晰可見。
他抑郁癥發作,心跳得人就要爆炸了,他感覺到自己必須馬上去急診,扔下一句"不唱了",就決絕地離開了。
后來回憶起當年的經歷,他這樣形容那時候的心情:
"假如我再在舞臺上多呆一秒鐘,肯定會馬上休克。我真的再也呆不下去了,不知為什么,我當時只想馬上離開那個舞臺,準確說不是離開,而是逃離那個舞臺!"
陳彼得不接電話,不見人,穿布鞋,吃素食,一股腦鉆進了山里。
名利,對他而言,不再重要。
"在那些起起落落中,很多事情自然而然地放下了,因為我知道后面還有更好的安排。"
隔絕外界一切喧囂,陳彼得寄情于山水,他覺得自己很幸運有過那樣一段痛苦、焦慮的時期,并很高興最終走了出來。
那是1987年10月,中國臺灣省宣布開放當地居民回內地探親,陳彼得盼望多年的事情終于成真,這是一個本能。
5歲那年,陳彼得跟隨父母從成都遷往臺灣,3歲的弟弟則留在成都被外婆撫養,一家人就此分隔兩地。
兩岸隔絕的幾十年里,故鄉成為陳彼得回不去的地方,母親總念叨的成都小吃、火鍋、四川話,這些記憶里的東西,終于成為現實。
90年代的成都
很快,他推出全新個人音樂專輯《歸雁》,"我是一只孤雁,飛過高山飛過大海,不知走過多少歲月多少時光,請你靠近我,無言的故鄉……"
他將內心萬千思緒,寫進了歌里。
那年春天,陳彼得終于踏上了回歸故里的土地,見到了失散幾十年的親弟弟。
多年后他還記得,當飛機飛到上海上空的時候,天空掛著幾片很漂亮的白云,近鄉情怯,他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滴下來。
當年分別的時候,兩個人都是孩童,到真正再見面,大家都已經是中年人了。
陳彼得原本以為親兄弟二人時隔40年的重逢,會是一個痛哭流涕、緊緊相擁的感人場面,事實并非如此,兩人沒有相擁落淚。
陳彼得與弟弟
他從機場出來后,看見一個哥們長得蠻帥的,和自己長得很像,很年輕。
他走過去詢問:"請問你是不是姓陳?"
對方也看了陳彼得一眼說:"我有一個哥哥姓陳。"
兩人瞬間露出了笑容,兩只手握到了一起,淺淺地擁抱到了一起。那一刻,只有無言的幸福,找到兄弟的喜悅。
弟弟帶著陳彼得從上海到了成都,山河仍在,春天依舊,只是鄉里已經沒有故人。
重新回到故鄉的這一年,他已經44歲。
陳彼得在弟弟的陪伴下,一起走在成都的大街小巷,看著周圍的風土人情,吃遍了母親記憶中美味的鍋盔、火鍋,聽著鄉親們的成都話,內心感慨萬千。
"在成都,我不是游子,這里是我的家鄉。"
他知道,自己的根在這里。
這次返鄉后,陳彼得將音樂事業從臺灣省移至內地,他只想離家近一點。
陳彼得成為最早回內地演出的臺灣省音樂人,他相繼在成都、重慶、武漢等地舉辦了二十場"探親演唱會",萬人體育場,場場爆滿,座無虛席。
有位樂迷多年后回憶起1998年那場演唱會依然能記憶猶新:"那是我參加的第一場港臺明星演唱會,臺上的陳彼得派頭十足,帥得很。"
在這里,他過著平靜的生活,幫助一些年輕音樂人實現自己的理想。
"我覺得我跟北京的搖滾樂隊非常有緣分,看到他們我就想到我年輕的時候。"
謝天笑、竇唯、何勇、崔健,鮑家街43號樂隊都喜歡和尊敬陳彼得,經常來喜鵲棚錄歌。
他們錄音結束后,陳彼得會給這些年輕人做飯吃,竇唯最愛吃他做的咖喱羊肉飯和燴飯。
陳彼得本身并不富裕,卻免費為樂手們提供錄音室,還自掏腰包支持年輕人搞音樂,中國搖滾先驅們,當年都受惠于喜鵲棚的溫暖。
年輕時的魔巖三杰:竇唯、張楚、何勇
只可惜,好景不長。
2012年,中國傳統唱片在數字音樂、盜版的嚴重沖擊下,日漸衰弱,陳彼得的喜鵲錄音棚也難以生存下去。
他本人也一直在堅持為古詩詞譜曲,完成古典與流行的對接,可惜一直沒有市場。
彼時陳彼得和妻子鐘惠文的兒子陳與鐘已經11歲了,讀書、生活都需要錢。
為了讓家人過上更好的生活,熱愛美食的陳彼得,選擇回到廣州開餐廳。
他將自己比作辛棄疾,后者在人生低谷時去種地,他在音樂褪色時,就去煮面。
陳彼得開的77g餐廳
在廣州麗江花園小區,陳彼得開了一家名叫77g的小餐廳,沒有固定菜單。他每天會在門口的小黑板上,根據當天的新鮮食材寫下最新食譜。
這家小小的餐廳就像是麗江花園年輕人的深夜食堂,已經70歲的陳彼得很喜歡給大家做飯吃,也會騎著自行車親自送餐。
來這里吃飯的人都喜歡和他聊聊心里話,聊家長里短,也聊最近的煩心事,陳彼得經常是一邊做菜一邊聽:"好好吃飯,都會好起來的。"
陳彼得做的擔仔面,清蒸珍珠石斑,香菇紅燒肉飯
他知道食物是一種良藥,也很樂意看到食客們把自己做的面都吃個盤朝天。
食客們吃個底朝天,廚師陳彼得很開心
開餐廳的各種故事,后來都被陳彼得寫成了歌,有幾句是這樣寫的:
"我每天七點起床,送自己的愛兒去上學。我接著就去買菜,為別人的愛兒去做飯。我昨天為你寫歌,今天為你做飯。"
這個騎自行車買菜、送餐的老頭兒,縱使廉頗老矣,卻尚能做飯,沒有困惑。
他很喜歡春熙路上的法國梧桐和煙火氣,身體是有記憶的。
令人感慨的是,這個曾經唱著《阿里巴巴》的青年,終究也會隨著光陰的流逝,慢慢變成后輩們的故事。
盡管人已變老,但陳彼得骨子里所透出的,優雅又少年氣的嬉皮士氣質,非常迷人。
那年,76歲的他登上《經典詠流傳》節目演唱了辛棄疾的《青玉案·元夕》。
一位清瘦的白發老人身穿套裝西服,背著吉他,"東風夜放花千樹"的聲音一出,震撼在場所有人。他的聲音滿腔豪情,將每一句詩詞唱得鏗鏘有力,舉手投足間盡是大師姿態。
他早已蒼老,卻始終優雅、體面。
一曲終了,陳彼得又現場朗誦了一首艾青的詩歌《我愛這土地》,念到動情處,這位老人彎下身子,哭得像個孩子。
年輕一代觀眾認識了這位身材挺拔、年過古稀但依然精神矍鑠的音樂人,也聽見了滄桑歌聲中自然流淌的故事感。
走紅后,陳彼得說:"時代終于聽到了我的呼喚。"
76歲的陳彼得圈粉無數
為古詩詞譜曲這件事,占據了陳彼得的大半生,他將所有精力用在大多數人認為很難有市場的事情上,甘之若飴。
在此之前,陳彼得的身體經歷過一次危機,他堅持在病中寫了一首《成都府》,主持人撒貝寧問他:"身體怎么樣了?"
陳老先生堅定地回答:"不好也得好!"
音樂里的他,總是至情至性。
2018年冬天,陳彼得的身體出現過一次危機,他發現自己說話含糊,歌也唱不出來,身體也變得遲鈍,妻子第一時間將他送進急診,醫生確診為三高加重。
他多年來遭受三高、失眠和抑郁癥的困擾,但一直對生活充滿了希望,奮力抵抗天命。
陳彼得(蔡小川 攝)
陳彼得每天都要抵抗身體的不適走很多路,他總說這樣就能多陪妻子和孩子幾年,就能繼續做音樂。
北京的冬天,冷到刺骨,陳彼得怕冷,他裹著羽絨服和帽子,在公園疾步競走,他凍得吱哇亂叫,發出聲音讓他感覺自己活著。
身體好轉一些后,在春節期間,戴著紅色圍巾的陳彼得出現在成都寬窄巷子,他須發都已經白了,抱著吉他彈唱起了《我和我的祖國》,吸引了眾人為之駐足,最終變成了一場大合唱。
"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榮幸。70多年了,終于可以站在故鄉,歌唱最親愛的祖國了,還有什么比這個更感人?"
冬日暖陽中,這位老者的歌聲,徜徉在寬窄巷子之中。
六年時間過去了,歌唱《我和我的祖國》的視頻始終被陳彼得置頂在微博,也永遠定格在了成都這一天。
那天的場景,成為陳彼得記憶里最為珍貴的片段,"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榮幸"。
他人生最后一次公開演出,是在2024年最后一天跨年晚會上,陳彼得身穿黑袍坐在白雪中,一曲《黑神話· 悟空》中的《不由己》,成為這位華語樂壇泰斗在舞臺的絕唱。
陳彼得應邀為黑神話·悟空第五回"日落紅塵"唱主題曲《不由己》,他滄桑、顫抖的聲音自帶宿命感,與火焰山篇章中牛魔王的故事性不謀而合。
81歲的陳彼得唱《不由己》
在試唱時,81歲的陳彼得流淚了,他本身聲音的質感與赤子之心,打動了黑神話團隊,負責人直言:"這首歌只能由陳老先生來演唱。"
在錄制正式上線版本時,陳彼得謙遜承諾自己可以反復重唱,直到達到完美效果。
《不由己》描述了牛魔王不服天庭權威而遭受貶低的一生。年邁陳彼得的聲音,承載了太多歲月的痕跡而變得沙啞富有顆粒感,欲說還休,這種"不完美"反而極具故事感,唱盡人生況味。
陳彼得說,唱這首歌就像在唱自己。
他的一生,有太多的身不由己。
81歲的陳彼得唱《不由己》
43年前,陳彼得和自己的母親都萬分想念故鄉成都,他為此寫過一首歌消愁,名叫《一條路》。
"一條路,落葉無跡。走過我,也走過你。
走過四季,走過春天,走過我自己。"
如今,陳彼得已經去世,再聽這首他創作于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歌,不禁覺察到詞曲之中,照見了他來時的路。
人們在其中懷念自己的青春,懷念那些熱血沸騰的歲月。
去世之前,陳彼得還計劃在今年8月12日生日當天發布一張新唱片,未完成的歌曲手稿還有一些,他拖著不再靈活的身體奔走在錄音室和家之間。
遺憾的是,聽眾們還沒等到唱片錄完,陳彼得就猝然離世,留下始終畫不上休止符的樂章。
陳彼得在家中練歌,因被疾病困擾越來越瘦
他的妻子鐘惠文說,就在兩個月前突發腦梗進醫院的那個上午,他還在工作。
照料陳彼得多年的護工回憶,在他離世前一周,聽到收音機中播放著《一條路》時,老先生身體已經非常虛弱,吃不進去東西,但手指會輕輕跟著打拍子。
生命會死亡,音樂不會消亡。
人生朝露,藝術沒有終章,陳彼得最后的樂章在這個夏天就此落幕。
當生命走向終結,有些東西永遠不會失去。